咸菜无牙仔

啦啦啦~

【旌奚】《只是相伴》

吃饭的时候看,一下子就湿了眼睛,写的真好

恩瑞拉:

被43集平旌甜蜜表白中的一句话戳中迷之虐点的产物。


一发完结。


私设旌奚有儿有女有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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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平旌上岁数之后,长得特别唬人。


        皮肤光滑面色红润,精气神足得能再为祸人间几十年。虽说须发皆白吧,偏又白的闪闪发亮浓密顺滑。还身量颀长宽肩窄腰,穿着宽袍大袖的时候再有小风那么一吹,实力诠释什么叫鹤发童颜,仿若马上就能从琅琊阁那鸽子台上踏云成仙似的。


        对比养生有方、如今只矜持长了几缕白发的蔺九,怎么看都是萧平旌更像得道高人。也不知何时传的,就被吹成了神话。


        ——“琅琊阁上有个散仙。”


        他这名号传了好久,自己却是这回上山才知道。乃是因为蔺九时隔多年又收了批新徒弟,才上山三个月,哪个都没见过他。彼时下了早课,往出走的小崽子们迎面碰上了前来混蔺九茶喝的萧平旌,直接瞪圆了一排眼睛,更有个收不住的当场脱口惊叫:“琅琊阁的那个散仙!”


        这么大一顶高帽子抛过来,自恋了一辈子的萧平旌头一回没敢接。他下意识扭头去看身边的林奚,觉得“仙”这种话应该是说自己媳妇。林奚翘了翘嘴角,也不吭气,等着萧平旌自己发现那群小孩的目光锁定的是谁。


        然后萧平旌大大震惊了,接着就大大嘚瑟了。他不动声色地把手端到一个能让袖子垂感最好的角度,对着小崽子们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似笑非笑,脚下运了点轻功,飘忽着衣袂就从他们中间穿过了,把个神棍的气息散发了十成十。


        看得窗子里头的蔺九好生牙疼。


        等萧平旌背着一后背敬畏仰慕的视线翩然进门时,蔺九已经完全不想招待他了。可恨萧平旌最不缺的就是脸皮,自己摆杯舀茶,沏了三盏,还率先美滋滋品了一口。


        蔺九盯着对面两只茶盏默然半晌,似是在说服自己不值当和此人计较,最终慢腾腾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照例客套:“近来可好?”


        “可不是‘近来’了,上次回来是几年前的事儿了?”萧平旌捏起一块果脯习惯性往林奚茶杯旁的小碟子里送,手伸了一半想起她几乎不在外人面前进食,于是半空拐回来塞进自己嘴里,“能去的地方我们大半辈子也跑遍了,最近几年就挑好看和舒适的地方养老了。”


        蔺九嘴角抽搐了一下:“上雪山看日出,顶风暴出海岛——你把这叫‘养老’?”


        “我们艺高人胆大。”萧平旌大言不惭。


        论抬杠蔺九这辈子没胜过萧平旌,只得揉揉太阳穴转了话头:“我已经给几个孩子都传了信,策儿要带上孩子们和你大嫂,得耽搁一日;你家芸芸和定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萧平旌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老两口见不见也无所谓。”


        蔺九想到三个小辈言辞恳切拜托他务必把人留住的回信,只觉压力山大,又怕说急了,眼前的祖宗就地走人。满肚子话在胸中转了三圈,斟酌着往外冒:“你多少照顾下小辈们的孝心,一直让他们这么悬着,你是了无牵挂,将来……又让他们如何自处?”


        萧平旌微微抬头看了蔺九一眼,呷着茶不做声了。蔺九打量他神色,该是听进去了,略放下心来,招手让弟子去收拾房间。


        一顿茶喝到近午膳,萧平旌不稀得混蔺九那口清汤寡水,要回去自己做。轻车熟路回到从小到大到成亲到林奚生孩子都住的小院,进门之前牵起了身边林奚的手。


        “午膳想吃什么?”他柔声问着,推开了院门。


        林奚浅浅笑了笑:“你知道我向来不挑的。”


        “那倒是了,你对药比对饭讲究。”萧平旌笑道,牵着林奚直接去了后厨。厨门口的菜架子上放了些新鲜水灵的蔬菜,旁边缸里还游着两条活鱼。


        “九兄还是这么贴心。”萧平旌凑过去看了看鱼,又把菜架子理了理,这才恋恋不舍放了林奚的手,“你且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他二人成亲之后,萧平旌从未让林奚下过厨,便是连炉灶都没让她烧过。他总觉得林奚那双手采药制药已经被摧残得足够了,实在不值当再被灶火气燎染。


        刚成亲那阵子林奚还觉得说不过去,也曾向大嫂讨教。萧平旌不硬拦她,只自己也跟着学。几次下来两人做的饭一对比,她便在萧平旌的“嫌弃”中妥协了。


        杀鱼洗菜,燎膛生火,萧平旌手脚麻利,白生生的鱼汤很快在锅里咕嘟出暖烘烘的香气。萧平旌从氤氲的水汽后抬头,看见林奚隔着白雾的模糊笑容。


        用完午膳,萧平旌有点犯困。爬上榻把自己摊开,闭着眼睛等林奚在床头坐下。他也不睁眼,单把脑袋凑过去,又舍不得压林奚的腿,只堪堪把脸埋进她的衣角。


        林奚身上永远染着淡淡的药味,随着接触的药不同而经常改变。但萧平旌却一直分辨得出掩在其下的林奚自己的味道,非常温柔的淡淡的暖香,和她清冷的模样一点都不像。


        “我肯定是从第一次见你就闻到你身上这股子暖意了。”萧平旌忽然没头没脑地嘟囔,“不然我从小在家在琅琊阁,从来没人真给我冷脸,我更没贴过谁的冷脸,怎么就能那么愿意围着你转呢?”


        林奚轻轻笑:“净会哄人。那时满屋子都是你大哥的血腥味,你能闻见我什么呀。”


        “不许驳我,我就是闻见了。”萧平旌蛮不讲理地哼哼,抬手搂住林奚的腰,“我要睡一会儿,你陪着我。”


        林奚摸了摸萧平旌的头顶,温柔应:“好。”


        琅琊山上总是让人过得日月不知。也不晓得过了几天,萧定第一个上山了。


        “杜大夫年岁大了,这几年陆续把济风堂的事全移交给了孩儿,着实忙得很。这次还好就在附近,快马加鞭赶过来。”


        儿随母,女肖父,萧定眉眼从小就带着林奚的轮廓。性子没林奚那么清淡,但也远比亲爹稳重得多,疏朗有礼,颇有儒医风姿。


        萧平旌在儿子面前毫不讲究,没款没型地盘腿坐着,嚼着儿子孝敬的点心听汇报。等一壶茶喝完,伸手从屁股底下抽出最新整理的植株图样,递给萧定。


        萧定略略一翻,眼睛一亮,却紧接着又皱了眉:“雪山上着实危险,还请父亲不要——”


        “不妨事。”萧平旌截了萧定的话,“这几样都是稀罕植株,早年去总也没长成,你母亲一直惦记,为父自有分寸。”


        萧定抿紧嘴角,垂着眼半晌,坚持把话补完:“还望父亲不要让儿子担忧。”


        自萧定小时起,萧平旌就对他这个模样十分没有办法——着实是太像林奚了。眼角一垂头一低,就让萧平旌的负罪感滚滚而来,什么话都噎回去了。只得含混道:“自是小心着,无需担心。”


        父子俩聊完医典,又去山顶过了过招。萧策和萧芸芸跟荀飞盏和大嫂的路子多些,只萧定全是萧平旌带的。萧平旌武功向来飘逸灵动,萧定青出于蓝,剑招流畅俊逸非凡。


        萧平旌私下里时常跟林奚调笑,说济风堂能发展成如今这样,萧定医术之外的长项也功劳不小。林奚哪里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每每嗔他一眼:“莫总变着法的想要我夸你。”


        被戳穿的萧平旌就彻底豁出脸皮不要了:“你既知道,就快夸我。”手脚并用地缠在比自己小了两圈的林奚身上,非死缠烂打地讨那一句或纵容或敷衍或哭笑不得的“夫君经文纬武,独步当世”来。


        萧定和爹切磋完,便要去见他“九伯”,萧平旌没有同行,回了自己住处。去靴进屋,循着感觉去了书房,果然见林奚在桌后坐着。


        “瞧什么呢?”萧平旌放低了声音问,上前挨着林奚坐下。林奚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桌上萧平旌之前写了一半的词条:“这里好像有点不确切,和相似植株的区别也没有写明,再修改下比较好吧?”


        萧平旌笑:“我原本就这么想的,正要改呢,定儿回来了,就给耽搁了。”说着提起细毫笔,一笔一划勾写起来。


        这一写就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林奚轻轻按了他的手腕:“该歇歇了,不急着来。”


        萧平旌从善如流地撂了笔,翻身倒在地上,枕着一摞子书,捉过林奚的手挨个捏她的指节,缓缓道:“这几日我总想到九兄的话,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咱们这些年跑东跑西,我是没觉着怎样,但孩子们可能真的在担心。策儿和芸芸的那对孪生子,咱都没去看过第二眼——是不是真有点不像话。“


        林奚轻轻抚了抚萧平旌的侧脸,温声道:“你总忘记自己已过花甲了。”


        萧平旌仰头看着林奚的脸,心里忽然涌上强烈的委屈,一下冲酸了眼眶。他迅速合眼,在林奚的掌心里蹭了蹭,稳了稳语调:“我要睡一会,你陪着我。”


        “好。”


        他感觉林奚的气息由远而近,然后额角被印了个温柔的吻。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直到眼底的热意慢慢消退。


        又过了一日,萧芸芸回来了。


        萧芸芸自小就是萧平旌的翻版,不仅长相,性格也像了十足。她爹爬过的树她一个没落,她爹摸过多少寒晶石她只多不少。小时候皮得萧平旌几乎要疯,根本顾不得是个姑娘,没少揍她。奈何丫头片子皮实得要命,挨完打嚎一顿,第二天照旧。


        所以后来萧芸芸方及笄,萧策便来提亲,萧平旌是大为意外,要不是还有林奚做主,他都不敢第一时间答应。他甚至怀疑是萧策同情芸芸,怕这个妹妹嫁不出去才勉为其难。


        等把这担忧说给林奚,可把林奚笑了个够:“敢情这么多年你是真没瞧出来?策儿那欺行霸市还不落痕迹的能耐,唯独不对芸芸用,芸芸也自小就只在策儿面前乖。我和蒙姐姐最不操心的就是他俩,没想到你这个当爹的倒一无所觉。”


        萧平旌目瞪口呆。萧策比萧芸芸大了六岁,一直对芸芸很好这他知道,可着实没看出还带着别的意思,只觉难信。林奚好气又好笑,戳他的胸口:“是了,哪里能指望得上你。我看父王当年定娃娃亲,名义上是想照顾我和母亲,其实怕的是你这辈子都娶不到——”


        萧平旌“嗷”一嗓子打断林奚的话,合身扑上去把她牢牢压住:“哪能怨我!个个瞒得我好啊!你只染病那夜里掉着泪漏了一言半句,还字字都是晦气,我忙着拦你话头,又能分心想什么旁的?何况我也不是没琢磨,可你好了就再不许我提,我又不敢跟你顶,有什么办法!”


        连珠炮地抱怨完,萧平旌又觉得心满意足,不由分说把林奚抱进怀里,美滋滋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况且没认出来又没耽误什么,是我的就是我的,到底我就是喜欢你,到底也没让你跑了。”


        萧平旌老大不小,不要脸起来却更胜往昔。林奚全无办法,打又打不过,只能红着脸被他锁在怀里。小定儿穿着鼓囊囊的棉袄摇摇摆摆从门口探头想进来,又在父亲威胁的目光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萧芸芸上山,是好一顿鸡飞狗跳。


        琅琊阁里的带路门生从来不给她带路,一来她不需要,二来门生追不上。这丫头旺盛的精力似乎永远都燃烧不完,一路攀岩跳树地就上来了。


        当她从后院墙头直接蹦到萧平旌面前时,萧平旌不知道第几次开始反省自己小时候是不是真的太给琅琊阁添麻烦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萧芸芸神奇地保留了完全的少女气,红着眼圈就扑上来一头撞进萧平旌怀里。


        “爹,足足三年没见您了,您是不是都不想要女儿了。”


        萧平旌无法否认在这个皮丫头从小长到大的过程中,自己曾无数次有过这个念头,但显然和眼下女儿带着哭腔的话里意思是不同的。他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只得拍拍萧芸芸的后背:“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盘点下来,个个命途坎坷的老萧家,萧芸芸算得上最顺遂的了。自己身体健康,从小长辈关爱,夫君一路宠到大,后面还有个弟弟扛了家。萧平旌常常感慨,家里上下多少代人的运气,像都一股脑寄托给了这个丫头,护着她全然的无忧无虑,喜乐平安,活成最天然自在的模样。


        萧芸芸一来,萧平旌算是清净不了了。被女儿扯着满山转了三圈,灌了两耳朵的家长里短;又知道了萧策在后面带着两个外孙和大嫂,正一路紧赶慢赶,晕头转向地答应一定等着见;到了晚膳时分,也不让爹自己做饭,拉着一道去了蔺九那儿,讨了浓油赤酱的一桌好菜,和同样久未见面的弟弟一起好好吃了一顿。


        萧平旌是真的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他多喝了两盅酒,眯着有些朦胧的视线看着眼前的人影。安静的儿子,聒噪的女儿,稍远处笑眯眯端着酒盅的蔺九,不大的堂厅里灯火暖融。


        萧平旌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大片的念头起起伏伏。一时想到还在路上的大嫂、策儿和外孙们,一时想到再没有什么亲近之人的京城,一时想到这么多年顺路看过的大梁各境的强兵壮马,一时又想起走过的万里河山,和这山河中再幽微不过的一花一木,鸟兽虫鱼。


        他蓦地感到了极大的满足,觉得自己不枉为人这一世;又模糊着觉得空落,似是有什么扯思悬意,磨肝碎心。一口气憋在胸中,萧平旌忽然翻身而起,捏着细细短短的一根筷子,脚下不稳地掠到门口,抬臂垂腕,拿了个轻盈的起剑式。


        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什么时候,顺风顺水的萧家二公子以为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他跑去了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置气任性地要酒,不管不顾地舞剑。折了竹子,踩了药架,扫乱了满院铺地的细白石子。不知是酒是汗还是夜露深重打湿了额发,挡了视线,整个世界被月光晕染得目眩神迷。


        他醉的那么酣畅。


        最后一式收招,萧平旌轻轻弹指,筷子划过半空,不轻不重地落回了桌面。他借着酒意迈出屋门,山涧里的月亮格外皎洁。稀薄的夜雾盘绕在崖间,他看着这仙气缥缈的琅琊山,恍惚想起那群把他当成仙人的孩子,纵声长笑。


        第二日,萧平旌是被欲裂的脑袋弄醒的。


        其实他酒量不差,在军中那些年也没少跟军武汉子们拼酒。醉一场睡一觉,第二天照样脑子清醒看军报。可他唯独不能喝闷酒,但凡心情不好喝了酒,转天铁定头疼。所以“借酒浇愁”从来都没法成为他解决问题的方式。


        “可我昨晚上挺开心的啊。”萧平旌抓过小炉上温着的醒酒汤喝了,有气无力地趴回榻上,“酒也没喝多,所以现在疼个什么劲儿啊。”


        林奚坐在床头,静静瞧着他。萧平旌最受不住她这种盛满未尽之言的眼神,抓了她的手,软下声音:“我再不喝这么多了,你别生气。”


        “我从来也没怨过你喝酒。”林奚垂着眼,收回手,“我不乐意你什么,你不知道么?”


        睫毛挡了眼眸,看不出神色,萧平旌忽然就有些着慌,一把抓回林奚的手,蜷起身体把额头抵了上去,慌乱地辩解:“我真没闷着,我没……你别嫌我林奚,你陪着我……”


一片凌乱的心跳声中,萧平旌心中空茫茫地等。不知过了多久,方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


        又过了几日,萧策终于带着一大家子上山了。


        老萧家祖传胳膊肘往外拐,萧平旌也不例外,一见到萧策就觉得通体舒畅。萧策小时候长得和萧平章极像,大了之后慢慢匀出了蒙浅雪的模样,净挑着爹妈的优点长,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萧策聪慧机灵,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有他名下的店铺。萧定管了济风堂之后,兄弟两个互相照应,盘子扎得很稳。萧平旌时常脸大地想,大梁如今百业发达,自己家里这兄弟俩可居功三分。


        萧策早过而立,在外人五人六的,见了二叔就全不装了。笑嘻嘻拉了萧平旌,从他头冠磕了个角调侃到腰带掖了个边,又话头一转“二叔还是这么丰神俊朗器宇不凡”,最后以“头回在外面听说琅琊阁上有神仙的话我就猜着是二叔”结尾,嬉笑与马屁齐飞,亲密共撒娇一气儿,让萧平旌十分受用。


        是外孙也是侄孙的两个四岁娃娃上一次见萧平旌还是婴儿,哪里记得,此时规规矩矩抱着小手给他行礼,可爱得要命。蒙浅雪已是满头华发,精神却好,瞧着没什么年纪似的,红着眼圈握住了萧平旌的手。


        萧平旌一阵愧疚,低头道:“原该是平旌去见大嫂的,让大嫂这一路颠簸而来,实在是……”


        蒙浅雪止不住的眼底发热,却仍露出了个温暖笑意:“我身子好着呢,时常还出去游玩,这一趟不算什么。你总也……顾不上,大嫂懂的。”


        正说着,蔺九出现在众人身后,居高临下露了脸。两个小娃娃顿时兴奋起来,喊着“九爷爷”就冲了上去。萧平旌十分纳罕,这蔺九又板正又无趣的一个人,怎么不管到了多大岁数都这么招孩子喜欢。


        一行人热热闹闹进了阁,各自安顿了一番。萧平旌在自己屋里还没坐热席子,就看到两个小外孙在门口探着小脑袋。


        萧平旌笑起来,冲他俩招了招手。两个娃娃一点不怕他,咯咯笑着就跑了进来,扑到了萧平旌身上。


        萧灼和萧钦虽是孪生,却也没有十足相仿,长得是像,但也不至错认。一左一右抱着他的手臂,一个叫“外公”一个叫“叔公”,把萧平旌逗得乐不可支。


        接着萧策就来了,手里还端着一大盘西域瓜果。萧平旌和林奚早年越过大渝夜秦一路往西北,对当地的这种蜜瓜十分喜爱,可惜后来再没有机会吃到。萧策倒一直记着,商路开通之后,就千里迢迢往回运。


        “二叔也知道,这瓜在当地只夏季产,一路再小心,运过来也剩不下几个囫囵的。当不成生意做,就咱们自己吃。”萧策仔细开了瓜,只许两个小崽子各吃一小块,“还好二叔这趟回来得及时,再晚些日子,这几个好的也存不住了。”


        瓜该是用冰镇的,现在虽温回来,仍带着一丝丝凉气,十分沁人心脾。萧平旌吃了几块,满口生津,不由得赞叹:“还是这般好滋味。”


        萧策便笑:“这瓜我连着运了几年,就这回总算赶上孝敬您了。别的二叔也不稀罕,就这吃的,四境之内之外,但凡二叔念的,我定给您找回来。”


        萧平旌哈哈大笑:“你是把二叔当小孩子哄么?”转头看到两个孙儿,就只规规矩矩吃了萧策许的一小块,自去一边玩耍,再多的动也不动。不由得感慨,“你把孩子管教得好,芸芸却要被你惯坏了。这回见她,多大的人了,还是那副上房揭瓦的劲儿。”


        萧策微微赧然:“侄儿觉得芸芸那样就很好,也不想她改什么。但凡她开心,想做什么侄儿都不愿拦她。”


        萧平旌慢慢点了点头,低声道:“芸芸有福气。”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散散的,也不知在看何处何物。


        屋里一时静了。


        萧策慢慢收了笑,默默注视着萧平旌,注视着三年前还难觅一根白发的他的二叔。言谈举止毫无二致,顾盼神情一如往昔。唯独那对永远年轻的快活的眼眸,静滞端方。


        把一切鲜活的喜怒哀乐,凝成了死寂的栩栩如生。


         萧策忽然长跪抱拳,一揖到底。


        “二叔,您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侄儿都不会阻拦。只求二叔愿意带上一二随从招呼起居,切莫如这些年般行踪不定甚至音讯全无。权当我们几个小辈,求您了。”


        他的额头重重顿在地上,惊动了正在玩耍的萧灼和萧钦。两个孩童不明所以,却也马上跑来,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跪了下去。


        林奚正站在院里的树下,眺望着远处的山景,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觉得心中安然。似是感应到了萧平旌专注的目光,她略略转身,对上他的视线,微微笑了笑。


        萧平旌便也笑了。


        “起来吧策儿,二叔答应你。”他轻轻道,慢慢站起来。扶上萧策的肩,摸到满手微颤。萧策缓缓起身,一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萧平旌想,自己好像是真的把孩子们吓着了,连策儿都成了这样。他伸手给萧策擦去眼泪,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策儿莫怕,二叔好着呢。”


        他牵起两个孙儿的手,走出门,看到等在外面的萧芸芸和萧定。他毫不留情地横了两人一眼,哼出一句“就会躲在你们大哥后面”。然后他就这样领着自己的儿辈孙辈,步履轻快地前往大嫂那里,打算讨一顿好吃的,全家一起。


        其乐融融。


        萧定喝酒,从不多喝,更未醉过,今晚却足足的高了。他醉了也安静,只呆呆坐在原地,谁与他讲话都不理。


        家宴散去,萧策送他回宿处。山里风凉,吹醒了两分酒意。萧定伏在萧策背上,忽然呜咽出声。


        “哥,我把父亲算计了。”他像个孩子般哽泣着,把脸深深埋进兄长的后颈,“我没照顾好他,我也治不好他,我只能算计他……用你,用灼儿钦儿,用伯母,算计他的不忍心……”


        萧策停下脚步,背着痛哭的弟弟,久久地立在山路中央。鼻端酸胀,紧紧闭了眼睛。


        琅琊山上快要下雪了。


        萧平旌坐在房顶上,笑嘻嘻看着下面正满院找自己的小灼儿。裹成了个小粽子的娃娃东张西望,一声一声叫着“外公”,已急得快要哭了。


        后脑勺忽地被戳了一指,一回头就瞧见林奚嗔怪的脸。讪讪挠了挠头,萧平旌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一把抱起了小外孙。


        “外公在这儿呐!”


        萧灼泫然欲泣的小脸瞬间绽开了笑容,一把抱住萧平旌的脑袋,捂了外公一脸。好容易解救出自己的头,萧平旌把小外孙往半空里一抛,又稳稳接住,端到自己面前,盯住了这张小脸。


        “小灼儿,外公要下山了。”


        萧灼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毫不迟疑:“灼儿和外公一起。”


        萧平旌想笑,又想叹气,腾出手来点了点萧灼的鼻尖:“你娘亲说话不过脑子,你也瞎起劲吗?”


        萧灼两只手紧紧抓住萧平旌的手指,扁了扁小嘴,又快要哭了:“灼儿都赢了钦儿,外公答应过的。”


        月前,萧家一家子不得不下山了,萧灼和萧钦两个小崽子哭得一塌糊涂,一边一个抱着萧平旌不撒手,几乎要扯掉他的裤脚。


        萧平旌又熨帖又无奈,笑着等萧芸芸来哄。不想这个不靠谱的臭丫头手一挥,语出惊人:“舍不得外公那就跟着,但一次只许一个,所以——”


        萧平旌连忙喝止:“胡闹什么!我在外面风餐露宿几个月甚至上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吃得消,又哪能离家那么久!”


        萧芸芸在儿子们面前蹲下,正了正脸色:“你们的外公是个特别厉害、特别了不起的人,能教你们很多很多本事。但如果要跟,就会很久都见不到爹爹和娘亲。你们可愿意?”


        两颗小脑袋齐刷刷点了点。


        “那好。”萧芸芸拍了拍手,从地上捡起了两块石头,“因为照顾外公需要力气,所以你们就比赛扔石头,谁扔得远,这次谁就留下。另一个就和爹爹娘亲回家,不许再胡闹。好不好?”


        萧平旌头都要大了,再要阻止,两个小娃娃却齐齐松开了他。一人接过一块石头,一言不发走到旁边空地上,扎开了步子。


        片刻后,萧钦憋哭憋得整张脸都变了形,一只手牵着萧策,另一手放到萧灼肩上,抽噎得一塌糊涂还艰难讲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叔公,好好学本事,早些回来换我。”


        萧平旌没了办法,只得先这么着,想着再带灼儿一阵,等他新鲜过了,再让蔺九派人送回家。没想到这一口气呆到入冬,萧灼不仅没有消劲,反倒愈发亲近萧平旌,半步不肯离了。


        这下,萧平旌无法可想,只得张罗着带娃下山。


        “你总说我讨孩子喜欢,其实你才是最招人亲近的。”蔺九给来蹭茶的萧平旌斟了一杯,慢条斯理道,“当年的策儿他们,如今再加上灼儿钦儿,都是和你最亲。”


        萧平旌笑:“孩子嘛,大约是高兴我带着玩吧。”


        蔺九静静注视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非也。你有治世之能,却怀出世之心,道义禅意皆具,可谓至纯;担得起重任,放得下虚荣,本心从未改变,可谓至诚;经受苦楚而不沦丧,遭遇剧变而不逃避,未曾怨天尤人,可谓至坚;居庙堂而忧民,处江湖亦忧君,不惮强者,不弃弱小,可谓至善。你德行及圣,却不自知,更遑论以此自居,上至耄耋下至幼儿,皆平心对待。孩童心思洁净,如何能不被这样的你吸引呢?”


        他刚说两句时,萧平旌尚以为是要揶揄自己,不想接下来一大段竟是肺腑盛赞。两人“损友”几十载,心中虽互相欣赏,却从未这般直白表述过。


        萧平旌一时应对不得,沉默了下来。良久,落了茶盏,也轻轻摇了摇头。


        “‘圣’之一字,我远不能及。此非谦逊,实乃我尚有几分自知之明。”他微垂着视线,盯着自己的双手,淡淡一笑,“若九兄觉得我几近完人,大约只是因为,我所有的软弱和不堪,都只暴露给林奚了吧。”


        蔺九掩在袖中的双手蓦然收紧。


        “她在我的人生开始转折时出现,自那时起便承担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不想面对时,收留我躲避;背不动愧疚时,引我怨恨、替我分担。我身边的一切都在变,连我自己也在变,唯独她分毫不改,润物无声地定住了我的生命。”


        萧平旌的目光变得愈发温柔,眼角带了点清淡的笑意:“连抛下家国责任选择个人逍遥这种说来有愧大义的事,也有她为我添了理由。她有神农之志,我愿江湖自在,我与她之间,从来都是互相成全。”


        “然而,终是我需要她更多些。”


        萧平旌抬起头,正正与蔺九对视了一眼。而后端茶饮尽,略略抱拳一礼,起身离去。


        蔺九坐在原处,缓缓合上了眼睛。


        下山前的最后一晚。


        哄睡了萧灼,萧平旌便出了门。琅琊阁里一片寂静,只巡夜的门生拎着风灯,打房舍间走过。他一路向上,直到山顶。


        月华如水,比武台上一片冷光,笼着淡淡薄雾。萧平旌径直走向某个角落,看到林奚静坐的背影。


        他走上前,和她并肩而坐。牵过林奚的手,拢在掌心里。


        “策儿安排的人,我许他们跟,不许他们碍眼。这程还是你我二人,小灼儿权当行李。”


        林奚轻轻笑。


        “夜秦奇花异草最多,咱们再去一趟。那里山中的寒潭银鱼,我也馋得紧。”


        一阵风过,带着山里透骨的寒意。萧平旌举袖替林奚挡了,理了理她的鬓发。


        “都随你。”林奚回望着他,目光温柔,又抬起手来,抚上萧平旌的侧脸,“你只稍微记得些,我三年前已经去世了就好。”


        一滴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萧平旌浑然不觉,只痴痴地看着林奚。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林奚的手背,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我都这把年纪了,就让我任性着吧。”他说,语气里带着撒娇,“我想不出没有你的日子,那便想出个你。”


        “林奚,你陪着我,好吗?”


        丁酉年,十月,小雪。萧平旌时年六十有二,距他羽化登遐,尚有三十余载。



END


“但是我就是不能想象,我未来的日子如果没有你,会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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